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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(1)

所屬書籍: 天龍八部

  段譽隨即昏迷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才慢慢醒轉,睜開眼來,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布帳頂,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。他一時神智未曾全然清醒,用力思索,只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,怎麼會睡在一張床上,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,只覺口中奇渴,便欲坐起,微一轉動,卻覺胸口一陣劇痛,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只聽外面一個少女聲音說道:「段公子醒了,段公子醒了!」語聲中充滿了喜悅之情。段譽覺得這少女的聲音頗為熟悉,卻想不起是誰,跟著便見一個青衣少女急步奔進房來。

  圓圓的臉蛋,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,正是當年在無量宮中遇到的鐘靈。

  她父親「見人就剎」鍾萬仇,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,設計相害,不料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,竟鈄個衣衫不整的鐘靈抱在懷中,將害人反成害己的鐘萬仇氣了個半死。在萬劫谷地道之中,各人拉拉扯扯,段譽胡裡胡塗地吸了不少人內力,此後不久被便鳩摩智擒來中原,當年一別,哪想得到居然會在這裡相見。

  鍾靈和他目光一觸,臉上一陣暈紅,似笑非笑的道:「你早忘了我吧?還記不記得我姓什麼?」

  段譽見到她神情,腦中驀地里出現了一幅圖畫。那是她坐在無量宮大廳的橫樑上,兩隻腳一盪一盪,嘴裡咬著瓜子,她那雙蔥綠鞋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,這時竟似看得清清楚楚,脫口而出:「你那雙綉了黃花的蔥綠鞋兒呢?」

  鍾靈臉上又是一紅,甚是歡喜,微笑道:「早穿破啦,虧你還記得這些。你……你倒是沒忘了我。」段譽笑道:「怎麼你沒吃瓜子?」鍾靈道:「好啊,這幾天服侍你養傷,把人家都急死啦,誰還有閑情吃瓜子?」一句話說出口,覺得自己真情流露,不由得飛紅了臉。

  段譽怔怔的瞧著她,想起她本來已算是自己的妻子,哪知道後來發覺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,不禁嘆了口氣,說道:「好妹子,你怎麼到了這裡?」

  鍾靈臉上又是一紅,目光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,說道:「你出了萬劫谷後,再也沒來瞧我,我好生惱你。」段譽道:「惱我什麼?」鍾靈斜了他一眼,道:「惱你忘了我啊。」

  段譽見她目光中全是情意,心中一動,說道:「好妹子!」鍾靈似嗔非笑的道:「這會兒叫得人家這麼親熱,可就不來瞧我一次。我氣不琿,就到你鎮南王府去打聽,才知道你給一個惡和尚擄去啦。我……我急得不得了,這就出來尋你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爹爹跟你媽的事,你媽媽沒跟你說嗎?」鍾靈道:「什麼事啊?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,我媽就暈了過去,後來一直身子不好,見了我直淌眼淚。我逗她說話,她一句話也不肯說。」

  段譽道:「嗯,她一句話她不說,那……那麼你是不知道的了。」鍾靈道:「不知道什麼?」段譽道:「不知道你是我……是我的……」

  鍾靈登時滿臉飛紅,低下頭去,輕輕地道:「我怎麼知道?那日從石屋子出來,你抱著我,突然之間見到了這許多人,我怕得要命,又是害羞,只好閉住了眼睛,可是你爹爹的話,我……我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。」

  她和段譽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,段正游對鍾萬仇所說的一番話:「令愛在這石屋中服侍小兒段譽,歷時已久。孤男寡女,過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,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?我兒是鎮南王世子,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王妃,但三妻四妾,有何不可?你我不是成了親家嗎?哈哈,呵呵呵!」

  段譽見她臉上越來越紅,囁嚅道:「好妹子……原來你還不……還不知道這中間的緣由 ……好妹子,那……那是不成的。」鍾靈急道:「是木姊姊嗎?」段譽道:「不是的。她… …她也是我的……」鍾靈微笑道:「你爹爹還過什麼三妻四妾的,我又不是不肯讓她,她凶得很,我還能跟她爭嗎?」說著伸了伸舌頭。

  段譽見她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,同時胸口又痛了起來,這時候實不方便跟她說明真相,問道:「你怎麼到這裡來的?」

  鍾靈道:「我一路來尋你,在中原東尋西找,聽不到半點訊息。前幾天說也真巧,見到了你的徒兒岳老三,他可沒見到我。我聽到他在跟人商量,說各路好漢都要上少林寺來,有一場大熱鬧瞧,他們也要來,那個惡人云中鶴取笑他,說多半會見到他師父。岳老三大發脾氣,說一見到你,就扭斷你的脖子,我又是歡喜,又是擔心,便悄悄地跟著來啦。我怕給岳老三和雲中鶴見到了,不敢跟得太近,只是在山下亂走,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,想叫你小心,你徒兒要扭斷你脖子。見到這裡有一所空屋子沒有住,我便老實不客氣地住下來了。」

 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,但見她臉上頗有風箱之色,已不像當日在無量宮中初會時那麼全然的無憂無慮,心想她小小年紀,為了尋找自己,孤身輾轉江湖,這些日子來自必吃了不少苦頭,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,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,低聲道:「好妹子,總算天可憐見,叫我又見到了你!

  鍾靈微笑道:「總算天可憐見,也叫我又見到了你。嘻嘻,這可不是廢知?你既見到了我,我自然也見到了你。」在床沿上坐下,問道:「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?」

  段譽睜大了眼睛,道:「我正要問你呢,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?我只知道那個惡和尚忽然對我暗算。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,受傷甚重,以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。」

  鍾靈皺起了眉頭,道:「那可真奇怪之極了!昨日黃昏時候,我到菜園子去拔菜,在廚房裡洗乾淨了切好,正要去煮,聽到房中有人呻吟。我嚇了一跳,拿了菜刀走進房來,只見我炕上睡得有人。我連問幾聲:「是誰?是誰?」不聽見回答。我想定是壞人,舉起菜刀,便要向炕人那人吹將下去。幸虧……幸虧你是仰天而卧,刀子還沒吹到你身上,我已先見到了你的臉……那時候我……我真險些兒暈了過去,連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。」說到這裡,伸手輕拍自己胸膛,想是當時情勢驚險,此刻思之,猶有餘悸。

  段譽尋思:「此處既離少林寺不遠,想必是我受傷之後,有人將我送到這裡來了。」

  鍾靈又道:「我叫你幾聲,你卻只是呻吟,不來睬我。我一摸你額頭,燒得可厲害,又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,知道你受了傷,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,卻是包紮的好好的。我握觸動傻上,沒敢打開繃帶。等了好久,你總是不醒。唉,我又歡喜,又焦急,可不知道怎樣辦才好。」

  段譽道:「累得你挂念,真是好生過意不去。」

  鍾靈突然臉孔一板,道:「你不是好人,早知你這麼沒良心,我早不想念你了。現下我就不理你了,讓你死也好,活也好,我總是不來睬你。」

  段譽道:「怎麼了?怎麼忽然生起氣來了?」鍾靈哼的一聲,小嘴一撅,道:「你自己知道,又來問我幹麼?」段譽急道:「我……我當真不知,好妹子,你跟我說了吧!」鍾靈嗔道:「呸!誰是你的好妹子了?你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麼話?你自己知道,卻來問我?當真好沒來由。」段譽急道:「我睡夢中說什麼來著?那是胡裡胡塗地言語,作不得准。啊,我想起來啦,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,歡喜得很,說話不知輕重,以致冒犯了你。」

  鍾靈突然垂下淚來,低頭道:「到這時候,你還在騙我。你到底夢見了什麼人?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受傷之後,一直昏迷不醒,真的不知說了什麼些亂七八糟的話。」鍾靈突然大聲道:「誰是王姑娘?王姑娘是誰?為什麼你在昏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?」

  段譽胸口一酸,道:「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?」鍾靈道:「你怎麼不叫?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,哼,你這會兒啊,又在想她了,好!你去叫你的王姑娘來服侍你,我可不管了!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,我便是想她,卻也枉然。」鍾靈道:「為什麼?」段譽道:「她只喜歡她的表哥,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。」

  鍾靈轉嗔為喜,笑道:「謝天謝地,惡人自有惡人磨!」段譽道:「我是惡人么?」鍾靈頭一側,半邊秀髮散了開來,笑道:「你徒兒岳老三是三惡人,徒兒都這麼惡,師父當然更是惡上加惡了。」段譽笑道:「那麼師娘呢?岳老三不是叫你作『師娘』的嗎?」話一出口,登時好生後悔:「怎地我跟自己親妹子說這些風話?」

  鍾靈臉上一紅,啐了一口,心中卻大有甜意,站起身來,到廚房去端了一碗雞湯出來,道:「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,等著你醒來,一直沒熄火。」段譽道:「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。」見鍾靈端著雞湯過來,掙扎著便要坐起,牽動胸口傷處,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。

  鍾靈忙道:「你別起來,我來喂惡人小祖宗。」段譽道:「什麼惡人小祖宗?」鍾靈道:「你是大惡人的師父,不是惡人小祖宗?」段譽笑道:「那麼你……」 鍾靈用匙羹掏起了一匙熱氣騰騰雞湯,對準他臉,佯怒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,瞧我不用熱湯潑你?」段譽伸了舌頭,道:「不敢了,不敢了!惡人大小姐、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,夠惡!」鍾靈撲哧一笑,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,急忙收斂心神,伸匙嘴邊,試了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,這才伸到段譽口邊。

 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,見她臉若朝霞,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。此時正當六月大暑天時,她一雙小臂露在衣袖之外,皓腕如玉,段譽心中一盪,心想:「可惜她又是我的親妹子!她是我親妹子,那倒也不怎麼打緊……唉,如果這時候在喂我雞湯的是王姑娘,縱然是腐腸鳩毒,我卻也甘之如飴。」

  鍾靈見他獃獃的望著自己,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,微笑道:「有什麼好看?」

  忽聽得呀的一聲,有人推門進來,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:「咱們且在這裡歇一歇。」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:「好,可真累了你,我……我真是過意不去。」那少女道:「廢話!」

  段譽聽那二人聲音,正是阿紫和丐幫幫主庄聚賢。他雖未和阿紫見面、說過話,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,這小姑娘是父親的私生女兒,又是自己的一個妹子,謝天謝地,幸好沒跟自己有甚情孽牽纏。這個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,沾染邪惡,行事任性,鎮南王府四大衛護之一的褚萬里在受她之氣而死。段譽自幼跟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甚是交好,想到褚萬里之死,頗不願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相見,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庄聚賢為敵,此刻給他見到,只怕性命難保,忙豎起手指,作個噤聲的手勢。

  鍾靈點了點頭,端著那碗雞湯,不敢放到桌上,深恐發出些微聲響。只聽得阿紫叫道: 「喂,有人么?有人么?」鍾靈瞧了瞧段譽,並不答應,尋思:「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,她和表哥在一起,因此段郎不願和她見面。」她很想去瞧瞧這「王姑娘」的模樣,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,竟令段郎為她這般神魂顛倒,卻又不敢移動腳步,心想段郎若和他相見,多半沒有好事,且任她叫嚷一會,沒人理睬,她自然和表哥去了。

  阿紫又大叫:「屋裡的人怎麼不死一個出來?再不出來,姑娘放火燒了你的屋子。」鍾靈心道:「這王姑娘好橫蠻!」游坦之低聲道:「別作聲,有人來了!」阿紫道:「是誰?丐幫的?」游坦之道:「不知道。有四五個人,說不定是丐幫的。他們正在向這邊走來。」 阿紫道:「丐幫這些臭長老們,除了一個全長老,沒半個好人,他們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。要是給他們見到了,咱二人都要糟糕。」游坦之道:「那怎麼辦?」阿紫道:「到房裡躲一躲再說,你受傷太重,不能跟他們動手。」

  段譽暗暗叫苦,忙向鍾靈打個手勢,要她設法躲避。但這是山農陋屋,內房甚是狹隘,一進來便即見到,實是無處可躲。鍾靈四下一看,正沒作理會處,聽得腳步聲響,廳堂那二人已向房中走來,低聲道:「躲到炕底下去。」放下湯碗,不等段譽示決心可否,將他抱了出來,兩人都鑽入了炕底。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甚寒冷,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,此時正當盛暑,自是不須燒火,但炕底下積滿了煤灰焦炭,段譽一鑽進去,滿鼻塵灰,忍不住便要打噴嚏,好容易才忍住了。

  鍾靈往外瞧去,只見到一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,卻聽得那男人的聲音說道: 「唉,我要你背來背去,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。」那少女道:「咱們一個盲,一個跛,只好互相照料。」鍾靈大奇,心道:「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,她將表哥負在背上,因此我瞧不見那男人的腳。」

  阿紫將游坦之往床上一放,說道:「咦!這床剛才有人睡過,席子也還是熱的。」

  只聽得砰的一聲,大門被人踢開,幾個人沖了進來。一人粗聲說到:「庄幫主,幫中大事未了,你這麼撒手便溜,算是什麼玩意?」正是宋長老。他率領著兩名七袋弟子、兩名六袋弟子,在這一帶追尋游坦之。

  蕭氏父子、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、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,群丐覺得今日顏面喪盡,如不急行設法,只怕這中原第一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,蕭氏父子和慕容博怨仇糾纏,群丐事不關己,也不想插手,雖然對包不同說同仇敵愾,要找蕭峰的晦氣,畢竟本幫今日如何安身立命,才是一等一的大事,大家只挂念著一件事:「須得另立英主,率領幫眾,重振雄風,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。」尋庄聚賢時,此人在混亂中已不知去向。群丐均想他雙足已斷,走到到遠處,當下分路尋找。至於找到後如何處置,群丐議論未定,也沒想到該當拿他怎麼樣,但此人決計不能再為丐幫幫主,卻是眾口一詞,絕無異議。有人大罵他拜星宿老怪為師,丟盡了丐幫的臉;有人罵他派人殺害本幫兄弟,非好好跟他算帳不可。至於全冠清,早已由宋長老、吳長老合力擒下,綁縛起來,待拿到庄聚賢后一併處治。

 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,遠遠望見樹林中紫色衣衫一閃,有人進了一間農舍之中,認得正是阿紫,又見她背負得有人,依稀是庄聚賢的模樣,當即追了下來,闖進農舍內房,果見庄聚賢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。

  阿紫冷冷的道:「宋長老,你既然仍稱為幫主,怎麼大呼小叫,沒半點謁見幫主的規矩?」宋長老一怔,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,便道:「幫主,咱們數千兄弟,此刻都留在少室山上,如何打算,要請幫主示下。」游坦之道:「你們還當我是幫主么?你想叫我回去,只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,是不是?我不去!」

  宋長老向四名弟子道:「快去傳訊,幫主在這裡。」四名弟子應道:「是!」轉身出去。阿紫喝道:「下手!」游坦之應聲一掌拍出,炕底下鍾靈和段譽只覺房中突然一陣寒冷徹骨,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一聲,已然屍橫就地。宋長老又驚又怒,舉掌當胸,喝道:「 你……你……你對幫中兄弟,竟然下這等毒手!」阿紫道:「將他也殺了。」游坦之又是一拳,宋長老舉拳一擋,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摔出了大門。

  阿紫格格一笑,道:「這人也活不成了!你餓不餓?咱們去找些吃的。將游坦之負在背上,兩人同到廚房之中,將鍾靈煮好了的飯菜拿到廳上,吃了起來。

  鍾靈在段譽耳邊說道:「這二人好不要臉,在喝我給你煮的雞湯。」段譽低聲道:「他們心狠手辣,一出手便殺人,待會定然又進房來。咱們快從後門溜了出去。」鍾靈不願他和那個「王姑娘」相見,聽他這麼說,正是求之不得。

  兩人輕手輕腳的從炕底爬了出來。鍾靈見段譽滿臉煤灰,忍不住好笑,伸手抿住了嘴。出了房門,穿過灶間,剛踏出後門,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已無法再忍,「乞嗤」一聲,打了出來。

  只聽得游坦之叫道:「有人!」鍾靈眼見四下里無處可躲,只灶間後面有間柴房,一拉段譽,鑽進了柴草堆中,只聽阿紫叫道:「什麼人?鬼鬼崇崇的,快滾出來!」游坦之道: 「多半是鄉下種田人,我看泌理會。」阿紫道:「什麼不必理會?你如此粗心大意,將來定吃大虧,別作聲!」她眼盲之後,耳朵特別敏銳,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,說道:「柴草堆里有人!」

  鍾靈心下驚惶,忽覺有水滴落到臉上,伸手一摸,濕膩膩的,跟著又聞到一陣血腥氣,大吃一驚,低聲問道:「你……你傷口怎麼啦?」段譽道:「別作聲!」

  阿紫向柴房一指,叫道:「在那邊。」游坦之木婉清和的一掌,向柴房疾拍過去,喀喇喇一聲響,門板破碎,木片與柴草齊飛。

  鍾靈叫道:「別打,別打,我們出來啦!」扶著段譽,從柴草堆爬了出來。段譽先前給鳩摩智刺了一刀「火焰刀」,受傷著實不輕,從炕上爬到炕底,又從炕底躲入柴房,這麼移動幾次,傷口迸裂,鮮血狂瀉。他一受傷,便即鬥志全失,雖然內力仍是充沛之極,卻道自己命在頃刻,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脈神劍禦敵。

  阿紫道:「怎麼有個小姑娘的聲音?」游坦之道:「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,躲在柴草堆中,滿身都是血,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,只是瞧著你。」阿紫眼盲之後,最不喜旁人提到「眼睛」二字,游坦之不但說到「眼睛」,而且是「小姑娘的眼睛」,更加觸動她心事,問道:「什麼骨溜溜地,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么?」游坦之還沒知道她已十分生氣,說道: 「她身上污穢得緊,是個種田人家女孩,這雙眼睛么,倒是漆黑兩點,靈活得緊。」鍾靈在炕底上沾得滿頭滿臉儘是塵沙炭屑,一雙眼睛卻仍是黑如點漆,朗似秋水。

  阿紫怒極,說道:「好!庄公子,你快將她眼珠挖了出來。」游坦之一驚,道:「好端端的,為什麼挖她眼睛?」阿紫隨口道:「我的眼睛給丁老怪弄瞎了,你去將這小姑娘的眼挖了出來,給我裝上,讓我重見天日,豈不是好?」

  游坦之暗暗吃驚,尋思:「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見了,見到我的醜八怪模樣,立即便不睬我了,說不定更認出我的真面目,知道我便是那個『鐵丑』,那可糟糕之極了,這件事萬萬不能做。」說道:「倘若我能醫好你的雙眼,那當真好得很……不過,你這法子,恐怕…… 恐怕不成吧?」

  阿紫明知不能挖別人的眼珠來填補自己盲了的雙眼,但她眼盲之後,一肚子的怨氣,只盼天下個個人都沒眼睛,這才快活,說道:「你沒試過,怎知道不成?快動手,將她眼珠挖出來。」她本將游坦之負在背上,當即邁步,向段譽和鍾靈二人走去。

  鍾靈聽了他二人的對答,心中極怕,拔腳狂奔,頃刻間便已跑在十餘丈外。阿紫雙眼盲了,又負上個游坦之,自然難以追上,何況游坦之並不想追上鍾靈,指點時方向既歪了,出言也是吞吞吐吐,失了先機。

  阿紫聽了鍾靈的腳步聲,知道追趕不上,回頭叫道:「女娃子既然逃走,將那男的宰了便是!」

  鍾靈遙遙聽得,大吃一驚,當即站定,迴轉身來,只見段譽倒在地下,身旁已流了一灘鮮血,她奔了回來,叫道:「小瞎子!你不能傷他。」這時她與阿紫正面相對,見她容貌俏麗,果然是個小美人兒,說什麼也想不到心腸竟如此毒辣。

  阿紫喝道:「點了她穴道!」游坦之雖然不願,但對她的吩咐從來不敢有半分違拗,在大遼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,做丐幫幫主後仍是如此,當即俯身伸指,將鍾靈點倒在地。鍾靈叫道:「王姑娘,你千萬別傷他,他……他在夢中也叫你的名字,對你實在是一片真心!」阿紫奇道:「你說什麼?誰是王姑娘?」鍾靈道: 「你……你不是王姑娘?那麼你是誰?」阿紫微微一笑,說道:「哼,你罵我『小瞎子』,你自己這就快變小瞎子了,還東問西問幹麼?乘著這時候還有一對眼珠子,快多瞧幾眼是正緊。」將游坦之放在地下,說道:「 將這小姑娘的眼珠子挖出來吧!」

  游坦之道:「是!」伸出左手,抓住了鍾靈的頭頸。鍾靈嚇得大叫:「別挖我眼睛,別挖我眼睛。」

  段譽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,但也知道這二人是要挖出鍾靈的眼珠,來裝入阿紫的眼眶,也知鍾靈明明已然脫身,只因為相救自己,這才自投羅網,他提一口氣,說道:「你們…… 還是剜了我的眼珠,咱們……咱們是一家人……更加合用些……」

  阿紫不明白他說些什麼,不加理睬,催游坦之道:「怎麼還不動手?」游坦之無可奈何,只得應道:「是」將鍾靈拉近身來,右手食指伸出,向她右眼挖去。

  忽聽得一個女人聲音道:「喂,你們在這裡幹什麼?」游坦之一抬頭,登時臉色大變,只見山澗房柳樹下站著二男四女。兩個男人是蕭峰和虛竹,四個少女則是虛竹的侍女梅蘭菊竹四劍。

  蕭峰一瞥這間,便見到段譽躺在地下,一個箭步搶了過來,將段譽抱起,皺眉道:「傷口又破了,出了這許多血。」左腿跪下,將他身子倚在腿上,檢視他傷口。虛竹跟著走近,看了段譽的傷口,道:「大哥不必驚慌,我這『九轉熊蛇丸』治傷大有靈驗。」點了段譽傷口周圍的穴道,止住血流,將「九轉熊蛇丸」喂他服下。

  段譽叫道:「大哥、二哥……快……快救人……不許他挖鍾姑娘的眼珠。鍾姑娘是我的 ……我的……好妹子。」蕭峰和虛竹同時向游坦之瞧去。游坦之心下驚慌,何況本來就不想挖鍾靈眼珠,當即放開了她。

  阿紫道:「姊夫,我姊姊臨死時說什麼來?你將她打死之後,便將她的囑咐全然放在腦後了嗎?」蕭峰聽她又提到阿朱,又是傷心,又是氣惱,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阿紫又道: 「你沒好好照顧我,丁老怪將我眼睛弄瞎,你也全沒放在心上。姊夫,人家都說你是當世第一大英雄,卻不能保護你的小姨子。難道是你沒本事嗎?哼,丁老怪明明打你不過。只不過你不來照顧我、保護我而已。」

  蕭峰黯然道:「你給丐幫擄去,以致雙目失明,都是我保護不周,我確是對不起償。」

  他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,叫人挖鍾靈的眼睛,心中甚是氣惱,但隨即見到她茫然無光的眼神,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時的囑咐。在那個大雷雨的晚上,青石小橋之畔,阿朱受了他致命的一擊之後,在他懷中說道:「我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好妹子,我們自幼不得在一起,求你照看於她,我擔心她入了歧途。」自己曾說: 「別說一件,百件千件也答允你。」 可是,阿紫終於又失了一雙眼睛,不管她如何不好,總是自己保護不周。他想到這裡,胸口酸痛,眼光中流露出溫柔的神色。

  阿紫和他相處日久,深知蕭峰的性情,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,那真是百發百中,再為難的事情也能答允。她恨極鍾靈罵自己為「小瞎子」,暗道:「我非叫你也嘗嘗做『小瞎子』 的味道不可」。當下幽幽嘆了口氣,向蕭峰道:「姊夫,我眼睛瞎了,什麼也瞧不見,不如死了倒好。」

  蕭峰道:「我已將你交給了你爹爹、媽媽,怎麼又跟這庄幫主在一起了?」這時他已看了出來,阿紫與這庄聚賢在一起,實出自願,而且庄聚賢還很聽她的話,又道:「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大理去吧。你眼睛雖然盲了,但大理王府中有許多婢僕服侍,就不會太不方便。」 阿紫道:「我媽媽又不是真的王妃,我到了大理,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層出不窮,爹爹那些手下人個個恨得我要命,我眼眼瞎了,雖給人謀害不可。」蕭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,便道:「那麼你隨我回南京去,安安靜靜的過活,勝於在江湖上冒險。」

  阿紫道:「再到你王府去?唉喲,我以前睛睛不瞎,也悶得要生病,怎麼能再去呢?你又不肯像這位庄幫主那樣,從來不違拗我的話,我寧可在江湖上顛沛流離,日子總過得開心些。」

  蕭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,心想:「看來小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個丐幫幫主。」說道: 「這庄幫主到底是什麼來歷,你可問過他么?」

  阿紫道:「我自然問過的。不過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,未必便靠得住。姊夫,從前你做過丐幫幫主之時,難道肯對旁人說你是契丹人么?」

  蕭峰聽她話中含譏帶刺,哼了一聲,便不再說,心中一時拿不定主意,不知是否應該任由她跟隨這人品卑下的庄幫主而去。

  阿紫道:「姊夫,你不理我了么?」蕭峰皺眉道:「你到底想怎樣?」阿紫道:「我要你挖了這姑娘的眼珠出來,裝在我眼中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庄幫主本來正在給我辦這件事,你不來打岔,他早辦妥啦,嗯,你來給我辦也好,姊夫,我倒想知道,到底是你對我好些,還是庄幫主對我好。從前,你抱著我去關東療傷,那時候你也對我千依百順,我說什麼你是幹什麼。聽倆住在一個帳逢之中,你不認日夜,都是抱著我不離身子。姊夫,怎麼你將這些事都忘記了嗎?」

  游坦之眼中射出兇狠怨毒的神色,望著蕭峰,似乎在說:「阿紫姑娘是我的人,自今以後,你別想再碰她一碰。」

  蕭峰對他並沒留意,說道:「那時你身受重傷,我為了用真氣替你續命,不得不順著你些兒。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,怎能挖她眼睛來助你復明?何況世上壓根兒就沒這樣的醫術,你這念頭當真是異想天開!」

  虛竹忽然插口道:「我瞧段姑娘的雙眼,不過是外面一層給灸壞了,倘若有一對活人的眼珠給換上,說不定能復明的。」逍遙派的高手醫術通神,閻王失望薛神醫便是虛竹的師侄。虛竹於醫術雖然所知無多,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,什麼續腳、換手等諸般法門,卻也曾聽她說過。

  阿紫「啊」的一聲,歡呼起來,叫道:「虛竹先生,你這話可不是騙我吧?」虛竹道: 「出家人不打誑……」想起自己不是「出家人」,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我自然不是騙你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阿紫道:「不過什麼?好虛竹先生,你和我姊夫義結金蘭,咱二人便是一家人。你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,他可最疼我啦。姊夫,姊夫,無論如何,你得請你義弟治好我眼睛。」虛竹道:「我曾聽師伯言道,倘若眼睛沒全壞,換上一對活人的眼珠,有時候確能復明的。可是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會。」

  阿紫道:「那你師伯老人家一定會這法子,請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。」虛竹嘆了一口氣,道:「我師伯已不幸逝世。」阿紫頓足叫道:「原來你是編些話來消遣我。」虛竹連連搖頭,道:「不是,不是!我縹緲峰靈鷲宮所藏醫書藥典甚多,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裡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阿紫又是喜歡,又是擔心,道: 「這這麼一個大男人家,怎地說話老是吞吞吐吐,唉,又有什麼『可是』不『可是』了?」

  虛竹道: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眼珠子何等寶貴,又有誰肯換了給你?」

  阿紫嘻嘻一笑,道:「我還道有什麼為難的事兒,要活人的眼珠子,那還不容易?你把小姑娘的眼睛挖出來便是。」

  鍾靈大聲叫道:「不成,不成,你們不能挖我眼珠。」

  虛竹道:「是啊!將心比心,你不願瞎了雙眼,鍾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。雖然釋迦牟尼前生作菩薩時,頭目血肉,手足腦髓都肯布施給人,然而鍾姑娘又怎能跟如來相比?再說,鍾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……」突然間頭頭一震:「啊喲,不好!當日在靈鷲宮裡,我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,原來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 『夢姑』。此刻看來,三弟對這位鍾姑娘實在極好。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,寧可剜了他的眼珠,卻不願她傷害鍾姑娘,一個人的五官四肢,以眼睛最是重要,三弟居然肯為鍾姑娘捨去雙目,則對她情意之深,可想而知,難道這位鍾姑娘,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么?」

  他想到這裡,不由得全身發抖,轉頭偷偷向鍾靈瞧去。但見他雖然頭上臉上沾滿了煤灰草屑,但不掩其秀美之色。虛竹和「夢姑」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,只是處身於暗不見天日的冰窖之中,那「夢姑」的相貌到底如何,自己卻半點也不知道,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,才依稀可有些端倪,如能摟一摟她的纖腰,那便又多了三分把握,但在這光天化日、眾目睽睽之下,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鐘靈的臉?至於摟摟抱抱,更加不必提了。

  一想到摟抱「夢姑」,臉上登時發燒,鍾靈的聲音顯然和「夢姑」頗不相同,但想一個人的話聲,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,何況「夢姑」跟著他說都是柔聲細語,綿綿情話,鍾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呼叫,情景既然不同,語音有異,也不足為奇。虛竹凝視鍾靈,心中似乎伸出一隻手掌來,在她臉上輕輕撫摸,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「夢姑」。他心中情意大盛,臉上自然而然現出溫柔款款的神色。

  鍾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,看來不會挖自己的眼珠,稍覺寬心。

  阿紫道:「虛竹先生,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,這鐘姑娘只不過是他朋友。妹子和朋友,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。」

  段譽服了靈鷲宮的「九轉熊蛇丸」後,片刻間傷口便已無血流出,神智也漸漸清醒,什麼換換眼珠之事,並未聽得明白,阿紫最後這幾句話,卻十分清晰的傳入了耳中,忍不住哼一聲,說道:「原來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,怎麼又叫人來傷我性命?」

  阿紫笑道:「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,怎認得你的聲音?昨天聽到爹爹、媽媽說起,才知道跟我姊夫、虛竹先生拜把子,打得慕容公子一敗塗地的大英雄,原來是我親哥哥,這可妙得很啊。我姊夫是大英雄、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,真正了不起!」段譽搖頭道:「什麼大英雄?丟人現眼,貽笑大方。」阿紫笑道:「啊喲,不用客氣。小哥哥,你躲在柴房中時,我怎知道是你?我眼睛又瞧不見。直到聽得你叫我姊夫作『大哥』,才知道是你。」段譽心想倒也不錯,說道:「二哥既知治眼之法,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,鍾姑娘的眼珠,卻萬萬碰他不得。她……她也是我的親妹子。」

  阿紫格格笑道:「剛才在那邊山上,我聽得你拚命向那個王姑娘討好,怎麼一轉眼間,又瞧上這個鐘姑娘了?居然連『親妹子』也叫出來啦,小哥哥,你也不害臊?」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,道:「胡說八道!」阿紫道:「這鐘姑娘倘若是我嫂子,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。但若不是我嫂子,為什麼動她不得?小哥哥,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?」

 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,心中怦怦亂跳,實不知鍾靈是不是「夢姑」,假如不是,自然無妨,但如她果真便是「夢姑」,給段譽娶了為妻,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。他滿臉憂色,等待段譽回答,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。

  鍾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,尋思:「原來這姑娘是你妹子,連她也在說你向王姑娘討好,那麼你心中歡喜王姑娘,決不是假的了。那為什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老三的『師娘』?為什麼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來換我的眼珠子?為什麼你當眾叫我『親妹子』?」

  只聽得段譽說道:「總而言之,不許你傷害鍾姑娘。你小小年紀,老不是做好事,咱們大理的褚萬里褚大哥,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。你再起歹心,我二哥便不肯給你治眼了。」

  阿紫扁了扁嘴,道:「哼!倒會擺兄長架子。第一次生平跟我說話,也不親親熱熱的,卻教訓起人來啦!」

 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萎頓,但說話連貫,中氣漸旺,知道靈鷲宮的「九轉熊蛇丸」 已生奇驗,他性命已然無礙,便道:「三弟,咱們同到屋裡歇一歇,商量行止。」段譽道: 「甚好!」腰一挺,便站了起來。鍾靈叫道:「唉喲,你不可亂動,別讓傷口又破了。」語音充滿關切之情。蕭峰喜道:「二弟,你的治傷的靈藥真是神奇無比。」

  虛竹「嗯了幾聲」心中卻在琢磨鍾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,恍恍惚惚,茫茫若失。

  眾人走進屋去。段譽上炕睡卧,蕭峰等便坐在炕前。這時天色已晚,梅蘭竹菊四姝點亮了油燈,分別烹茶做飯,依次奉給蕭峰、段譽、虛竹和鍾靈,對游坦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。阿紫心下惱怒,依她往日生性,便要對靈鷲宮四姝下暗害,但她想到若雙目復明,唯有求懇虛竹,只得強抑怒火。

  蕭峰哪裡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,順手拉開炕邊的桌子的一隻抽屜,不禁一怔。段譽和虛竹見裡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,有木雕的老虎,泥捏的小狗,草編的蟲籠,關蟋蟀的竹筒,還有幾把生了銹的小刀。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見之物,毫不出奇。蕭峰卻拿起那隻木虎來,瞧著獃獃的出神。

  阿紫不知他在幹什麼,心中氣悶,伸手卻掠頭髮,手肘拍的一下,撞到身邊一架紡棉花的紡車。她從腰間拔出劍來,刷的一聲,便將那紗車劈兩截。

  蕭峰陡然變色,喝道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阿紫道:「這紡車撞痛了我,劈爛了它,又礙你什麼事了?」蕭峰怒道:「你給我出去!這屋裡的東西,你怎敢隨便損毀?」

  阿紫道:「出去便出去!」快步奔出。她狂怒之下,走得快了,砰的一聲,額頭撞在門框上。她一聲肯,摸清去路,仍是急急走出。蕭峰心中一軟,搶上去挽住她的右臂,柔聲道:「阿紫,你撞痛了么?」阿回身過來,撲在他懷裡,放聲哭了出來。

  蕭峰輕拍她背脊,低聲道:「阿紫,是我不好,不該對你這般粗聲大氣的。」阿紫哭道:「你變啦,你變啦!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。」蕭峰柔聲道:「坐下歇一會兒,喝口茶,好不好?」端起自己茶碗,送到阿紫口邊,左手自然而然的伸過去摟著她的腰。當年阿紫被他打斷肋骨之後,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餘,別說送茶送飯,連更衣、梳頭、大小便等等親呢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。當時阿紫肋骨斷後,無法坐直,蕭峰喂葯、喂湯之時,定須以左手摟住她身子,積久成習,此刻喂她喝茶,自也如此。阿紫在他手中喝幾口茶,心情也舒暢了,嫣然一笑,道:「姊夫,你還趕我不趕?」

  蕭峰放開她身子,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,陰沉沉的暮色之中,突見兩道野獸般的兇狠目光,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。蕭峰微微一征,只見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,緊咬牙齒。鼻孔一張一合,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。蕭峰心想:「這人不知到底是什麼來歷,可處處透著古怪。」只聽阿紫又道:「姊夫,我劈爛一架破紡車,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?」

  蕭峰長嘆一聲,說道:「這是我義父義母的家裡,你劈爛的,是我義母的紡車。」

  眾人都吃了一驚。

  蕭峰手掌托著那隻小小木虎,凝目注視。燈火昏黃,他巨大的身影照在泥壁上。他手掌握攏,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輕輕撫摸,臉上露出愛憐之色,說道: 「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,那一年我是五歲,義父……那時候我叫他爹爹……就在這一盞油燈旁邊,給我刻這隻小老虎,媽媽在紡紗。我坐在爹爹腳邊,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,鼻子出來了,心裡真高興……」

  段譽問道:「大哥,是你救我到這裡來的?」蕭峰點頭道:「是。」

  原來那老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,鳩摩智突施毒手,傷了段譽。無名老僧袍袖一拂,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。鳩摩智不也停留,轉身飛奔下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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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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